傅聪说，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只为选拔大师。战前三届（1927 年、1932 年、1937年）金奖被奥博林、乌宁斯基和扎克包揽，苏俄学派总体厚度可见一斑，而战后直到剧变的四十余年冷战期，波兰钢琴家总算捍卫了本土的肖邦代言人地位，斯特凡斯卡（1949年第四届与苏联达维多维奇并列）、哈拉谢维奇（1955年第五届）、齐默尔曼（1975年第九届）共计三次夺冠。结合钢琴史及唱片史角度看，得奖本身无须拔高，只意味着选秀赛里排位靠前，关键是看此后十五年的修为—— 此说是拿1960年冠军波利尼做参照，长时间的闭门苦练后，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他才留下一生中最傲人的录音（DG），再看另一位，十五年后混进评委席却中途告退，只为兑现一个无关钢琴的承诺，随后又在当年夺冠的曲目上栽了，举世哗然——当然，用这个期限去衡量斯特凡斯卡、哈拉谢维奇和齐默尔曼的综合成就，读者自可各有见地，本文只就唱片说事，庶几不负整个系列开篇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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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哈丽娜·车尔尼 - 斯特凡斯卡（1922—2001）生于克拉科夫，跟她那据说与贝多芬的学生车尔尼是本家的父亲学琴。她十岁就在华沙的一个比赛里得了奖，然后被送去由图辛斯基和杰维茨基指导，又在法国赢得以科尔托命名的比赛，并且短暂地追随过科尔托。受战事影响，到1949年她参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时已是二十五岁“高龄”。
20世纪50年代，她获得政府颁发的国家奖以及波兰复兴十字勋章，在华沙音乐学院、克拉科夫大学任教的同时兼任各种赛事评委，并指导过在波兰逗留的傅聪。1962 年她曾来中国演出。从这些履历看，她无疑属于官方认可的国家级钢琴家。
斯特凡斯卡的唱片难觅，近年悉心寻访只得数种。资料显示，她曾在 DG、HMV、胜利公司、迪卡公司及捷克的苏普拉丰公司均留下录音，但转制成 CD 的凤毛麟角。有限的视野里，不如先说她非肖邦的作品。目前能找到的仅莫扎特《第二十三钢琴协奏曲》和格里格《a小调钢琴协奏曲》两种。前者是1955年的捷克录音（苏普拉丰），乐队是安切尔指挥的捷克爱乐乐团；后者是1957年的波兰录音（见日本天龙公司转制版），乐队是克伦茨指挥的波兰广播交响乐团。此二者已能见出她的风格来路，即是规范本分外加点女性风韵，谈不上独特，值得一提的是，莫扎特那首的华彩段落采用的是前所未闻的版本。与乐队的浩大声势相比，格里格那首的触键略轻巧绵薄，乐句呼吸隽永，可能是弹惯了肖邦，浪漫派作品在她手里更自如些。
即使是肖邦，斯特凡斯卡录过的曲目也是有限，比如两首协奏曲中，她就未弹过《第二钢琴协奏曲》，据说是个性使然——与科尔托刚好相反。她演奏的《第一钢琴协奏曲》至少有三版存世，都是20世纪 50 年代她状态最好时候录的。其中访捷时与斯美塔契克指挥的捷克爱乐乐团合作的录音，曾经在 1966 年时被百代误认为是利帕蒂的一个演录而发行，直到1981年 BBC 播放了它并遭到一个听众来信质疑后专门进行检测，乌龙才被证实。她的另两版是波兰国内发行的，乐队都是华沙国家爱乐乐团，一个是 1955 年由罗维茨基指挥（现有天龙公司转制版），一个是1957年由博赫丹·沃迪奇科指挥（Muza）。
三版之中，以1957年版最具欣赏价值。笔者对此曲一直较看重次乐章钢琴的表现力，心目中理想的演出该是糅合了青春期的惆怅及淡然中的落寞，并且含有某种执念，以及在爱情中尝到苦涩后才有的黯然神伤。考虑到早期肖邦作品里习见的阴柔抑郁之美，女性钢琴家的传达往往更具自然洞察力。斯特凡斯卡此版最见其寻寻觅觅之姿，触键略显发木，音色上拒绝了耀眼的亮色而取温存朴拙，将瞻望前路之时由迷惘转入通达之心尽皆捧出，仿佛一段顾影自怜的销魂独白，令人感怀不已。
二
1949 年夺得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冠军后，斯特凡斯卡曾到访英国，在伦敦的威格莫尔音乐厅开过独奏会，并在HMV留下差不多同一套曲目的一组录音。现在它们被集合在珍珠公司的一张专辑里，曲目含八首玛祖卡、两首波兰舞曲，夜曲里的 Op.27-1，《降E大调圆舞曲》《幻想即兴曲》《第一叙事曲》，外加《第一钢琴协奏曲》的次乐章《浪漫曲》，由巴兹尔·卡梅伦指挥皇家爱乐乐团伴奏。总的说来它们似乎谨慎稳健有余而未完全显出新一代本土肖邦代言人的灵光。
20世纪50年代的录音里，波兰国内 Muza 公司发行的一个肖邦专辑除收了上文提到的1957年版《第一钢琴协奏曲》外，另有《自然的行板与辉煌的大波兰舞曲》最能体现她的风格：夜曲风格的行板部分触键矜持沉吟，诗意非靠灵动而借优柔寡断的一层情绪带出，这就算是她的一种独特吧，后面波兰舞曲部分的节奏及音色令人想到比她年长些的马尔库任斯基，但力度逊色。她像是和波兰舞曲比较投缘，所以又添了Op.40-2 及 Op.71-2两首，在女性钢琴家立场上看已属格局不凡。此片另附有两段1951年的华沙现场，系玛祖卡 Op.17-4 及《革命》练习曲。从仅有的少量曲目看，钢琴家的选择像是比较侧重于战后东方阵营的意识形态里政治上正确的部分，且宁缺毋滥，果真如此乎？
1953年访问捷克时，斯特凡斯卡在布拉格录过一组六首玛祖卡（Op.6-2、Op.17-4、Op.63-3、Op.67-4、Op.68-1 及Op.68-2，苏普拉丰），基本上是她玛祖卡自选集里的精华，惜乎音效不佳，低音声部伴奏显得含混，而高音的跳跃也未见流利生动。她同一专辑中的1955年版《自然的行板与辉煌的大波兰舞曲》也不及上文提到的1957年版，听到这一步，她的境外录音似乎均未算最佳状态产物。1963年5月30日，她又在东京留有一组肖邦最受欢迎作品的专辑，当年由DG 发行过LP，现在有日本 Tower（淘儿）唱片公司的CD转制。音效大为提升以后，却也放大了她的不足，以《幻想即兴曲》为例，不如就选跟她分享肖邦国际钢琴比赛金奖的苏联女杰达维多维奇20世纪80年代初期（此时达维多维奇已近花甲）的迪卡录音做参照。达氏的爆发力、乐句的呼吸流畅感充沛之极，才过不惑的斯特凡斯卡开场平淡乏力，乐句涌动迟拙艰涩，高音区的音色可谓板滞，颗粒造型尤其僵硬，高下立判。
此种感受的获得曾令笔者惊疑再三，然而站在20世纪肖邦演绎版图上来打量，波兰方面一路走低、此消彼长的格局怕是早已注定。影响深远、个性浪漫的那个波兰早已随风远去，本土钢琴研习群体遂退居到文献校订中，走文本解读的学术化之道，波兰钢琴家于是渐渐成为现代录音业里的一支自视权威的神秘之师。当然，瘦死的骆驼底气尚在，此种环境下产生个把得奖的英才亦不算意外。肖邦国际钢琴比赛因其影响巨大，所以难免被人放到史海长河里前后观照，遭人查验，以钢琴家一生的成就声望来检讨当初得奖的合理性，辅以冷战铁幕背景，也难怪有些年份届次的排位常常令人疑心其中掺杂了政治因素。
三
值得一提的是，1989 年 11 月 15—17日在日本富山县入善町，年近古稀的斯特凡斯卡为Canyon 公司留下了一套肖邦玛祖卡全集。到这一刻，世上大约唯有日本人才会怀着某种使命向她抛来橄榄枝，这套唱片酷似对肖邦的一次个人总结，超越了学究层面的精神羁绊而潜心于放飞灵感，基本挽回了早期录音的印象分。说到玛祖卡，近年波兰的 Muza公司和波兰国家电台档案库联手推出过一张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上获得玛祖卡特别奖的历届选手比赛实况选萃，斯特凡斯卡的选了Op.68-3 及Op.33-3 两首，竟是如是之鲜活葱茏。奥地利的Capriccio 公司在2010年发行过一套五张的《伟大的肖邦演奏者》专辑，收了二战结束后四十年间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中得奖者的比赛录音，其中就有斯特凡斯卡的四段录音，含两首波兰舞曲（第三、四号）和一首圆舞曲（第一号），以及其中最值得一听的《幻想即兴曲》。此版《幻想即兴曲》录音比上文提到的两版，更呈现某种“少女的祈祷”般的温情，因为现场背景声音几乎没有，所以有可能是第一轮的演出。
同一套唱片里也收录有亚当·哈拉谢维奇（1932— ）的四个比赛录音，含《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三即兴曲》《第一叙事曲》，以及一首前奏曲（遗作，Op.46）。听罢斯特凡斯卡来听哈拉谢维奇，顿时一股清风拂面，音粒灵动流便，断句有想法。《第二钢琴协奏曲》乃是他的决赛曲目（科尔德指挥华沙国家爱乐乐团），在确保万无一失的前提下，华彩段的装饰音绽放可谓锦上添花。尽管那一届评委席上爆出米凯兰杰利对阿什克纳济评价更高的内幕，但哈氏这一场决赛演出真是如有神助。而他在第二轮弹的那首前奏曲，轻盈剔透的颗粒造型另有一功。二战后钢琴家成名很大程度上要靠比赛，而比赛很类似应试，别才怪才鬼才往往吃亏，哈氏显然属于正统波兰学派来路底子，把奖给他，也许更吻合评委团对波兰学派东山再起的一种期待吧。
且翻翻哈氏档案。其人初学小提琴，十岁始学钢琴，十八岁进入克拉科夫音乐学院师从杰维茨基。审视战后得奖名录，哈氏恐怕是离世人视线最远的一位。他后来在比利时待过一年，并定居于奥地利，1995 年的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他做过评委。笔者最早知晓其人还是通过飞利浦公司的廉价双片系列唱片，除了夜曲、前奏曲等肖邦重头戏外，另有他演奏的勃拉姆斯《帕格尼尼主题变奏曲》纯粹作为补白收于科瓦塞维奇为主的那个勃拉姆斯独奏作品专辑里。横向比较一番，1955年那届的亚军阿什克纳济在独奏和指挥上均有所建树，堪称全集型的劳模巨匠，功勋卓著，季军傅聪晚年仍旧活跃，然则，哈氏而今安在哉？
书名：《不可重复的瞬间》，作者：贺秋帆，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
本书为作者有关西方古典音乐的赏析文章的结集，分为三辑：钢琴篇、弦乐篇、指挥篇。书中谈及的音乐家包括里赫特、巴雷尔、伊古姆诺夫、霍夫曼、梅纽因、富尼埃、马塔契奇、门格尔贝格等，遍及俄罗斯、波兰、法国、德国、意大利、捷克、荷兰等音乐家群体或流派，其中不乏国内鲜有推介的名家。作者结合音乐家生平介绍其风格特色、重要作品，以及其在相关音乐流派传承中的地位作用，着重评析比较诸唱片版本，为爱乐人士提供了一份丰赡的音乐指南。
作者简介
贺秋帆，乐评人和影评人。1997年至今在北京三联《爱乐》杂志发表70万字；2008年至今，在上海《看电影》杂志发表110万字，为该杂志专栏作家；2014年至今，主持宁波电台音乐频道古典音乐节目《相约秋帆，洗耳恭听》602期；2015年至今，主讲宁波市图书馆古典音乐文化讲座《秋帆乐话，如是我闻》164期；2018年8月至今，主讲宁波交响乐团音乐季推广普及讲座《宁波交响，秋帆导读》85期；著有《洗耳恭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出版）、《甬上乐人》（宁波出版社2021年出版）、《爱乐CD经典》（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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